春来时

浮槎这次来研究所的时候,刚好是初春。

根据气象局公布的报告,近十年来诺亚——乃至全球的气温呈现逐渐回升的态势,这是个好兆头,尽管历史记录表明,在灾难到来之前,人们还对同样的现象避犹不及。不管出于什么,人们总能找到理由互相谴责现实的每况愈下。灾难已经爆发了二百余年,在愈发糟糕的世界里,夹缝里的人们仍旧挣扎着、踩踏着、蠕动着生存,在同一滩本能的沼泽里彼此拉扯下陷。不管是主流文学作品,还是政客的高谈阔论,似乎都默默统一了口径,将灾难定性为人类的自作自受,“大自然对人类贪婪的惩罚”——无论他们当中究竟有几个货真价实的有神论者。依照这个观点,也许是人类终于跌到了谷底,最近的论调反而对稳步回升的气温充满信心,那些赞美像是失败实验的裹尸布来得一样迅速,遮蔽住人们的眼睛与心灵。浮槎透过走廊另一侧的磨砂玻璃往里看,3月底的中庭,已经能见到嫩粉浅黄织成的流云在眼前变换着位置,总算是让初春这个名头不再只像一张空头支票。桃花,迎春,玉兰,他在心里暗自猜测着对应的植物,腹诽也只有在这种时候,也只可能是种类不怎么珍奇的植物人,研究所才会让他们在研究所里“自由”地游荡。

中庭近在眼前,但真想过去还得绕上几个弯,浮槎想起柳曾经自我调侃这是为了不让他“趁着人造日光正好去摸鱼开一人茶会”的构造,把提在手里的花花绿绿的纸袋倒了只手,试图让它看起来没那么显眼,但似乎没起多大作用。十有八九是因为今天只是顺路来研究所一趟,他的绀蓝色大衣在青白色调的研究所里格外引人注目,浮槎只得一边紧扥住纸绳的提手不让袋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,一边提起微笑应对不时认出他来打招呼的白大褂,假装没注意到他们下滑到印着“撷棠号初春限量特供蜜饯!”袋子上的眼神。

绕过四分之一个上升回廊,被磨砂玻璃隔绝的空间骤然清晰起来。浮槎俯瞰下去,桃花、迎春、玉兰分毫不差,在他把自己封闭在小实验室里闭门造车之后,依然可以在这些地方与现实重新相连。浮槎松了一口气,目光梭巡,而他要找的人正背对着他坐在庭院内设置的石桌边品茶,银灰色的散发随意地搭在肩膀前后,无需多看就能想象出他正在眯眼享受午休的样子。白鸽用电梯在回廊的更远处,浮槎没管,而是沿着楼梯走下去,用身份识别卡刷开了通往中庭的门。

把袋子随意往石桌上一放,浮槎给银发男人的手边制造了一小片阴翳,以此提示自己的到来。男人朝着袋子上的特大号圆体标语眨了眨眼,丢下茶杯就想伸手够,活像见了零食的小刺猬,又像是见到猎物的眯眼狐狸,抓到纸袋前一秒总算是停顿了一下开口,语气里满是没想掩饰的上扬:“你来了!”

浮槎一路上的遮掩好像瞬间变得有点滑稽,他轻哼一声笑出来:“我更希望是你来外面自己拿。”趁着对面还没来得及说出司空闻惯的诡辩,他又抢先补充道,“你说过每年春天都要吃这家的蜜饯吧,为了防止你又贼心不死跑去砂金区我提前买来了——是他们今年的新品,用料是低辐射的纯植物果实,辐射量才有……”

“甲级标准的37%,水晶区的达官贵人之间似乎都很流行,而且最重要的是能让人神魂颠倒的甜味——”抛开背得滚瓜烂熟的广告词,狐狸吞了吞口水,朝着浮槎举起茶杯,暖橙色里因为加了过多蜂蜜而顺水旋转的细纹清晰可见。他咧开嘴,“偶尔也来陪我开个茶会嘛,浮槎。”

浮槎对狐狸仰头露出的卖乖表情和虎牙熟视无睹:“我今天是为了正事来的,柳。”

“——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哦?”柳的睫毛垂下来,用足以让浮槎感到被捉弄的音量叹了一口气,“东西放在我的保险柜里了,动态密码待会儿发给你。”

浮槎应了一声,半是无奈半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。他不喜欢吃甜食,无论是撷棠号初春限量特供蜜饯,还是更应该被称作“茶蜂蜜”的橙色不明流体,连同眼前青年总想着用撒娇蒙混过关,和认真起来难以应付全部。甜食总是毫不留情地侵占他的口腔,让他的胃液激荡上涌,最终留下挥之不去的余酸——不妙的预感爬上浮槎的直觉,逼得他隐隐作呕,他毫不怀疑,眼前的同事是个值得信赖的好朋友,尽管冒险心强烈得有如生来没有痛觉、总把手伸进火焰里的小孩子,但在对等的回报——浮槎更乐意管那叫做补偿——上从未低于过他给出的帮助。他总是精准地知道浮槎最需要什么,绝大多数时候浮槎会表现出相应的谢意并笑纳他的善意,那通常意味着为男人下一次的头脑发热收尾,和其有加无己的回馈形成滚雪球一般的闭环。受人恩惠的焦躁感长期堆积,变本加厉,偶尔,浮槎会被自己的低人一头的无力感碾压得不知如何是好——在柳的面前,类似于此刻的小贿小赂会立刻相形见绌。

人生来除了受人恩惠,就只有与人施舍——他总试图用这样的观点安慰自己,其实并不有效,至少到现在为止,这句话尚未给他带来任何正面效果。尽管如此,浮槎还是强迫自己信以为真,他打着哈哈同柳告别,把烦闷揉进并不虚情假意的叮嘱里:“小心蛀牙。”

“还有呢?”狐狸猎食者的眼睛滴溜圆。

“若叶君让我替他转告你……谢谢。”

“既然如此,偶尔也让我见见你家那只小刺猬嘛——在砂金区外围生活过的植物人不论污染耐受还是活性耐受,都远在一般人类之上,你是不是有点过保护了呢。”

“柳,你——”

柳的问句结尾不够上扬,结论顺着浮槎的脊背往上窜——这并非应当问出口的话。柳那心满意足的笑容说。而他本人已经在阳光铺满的庭园里撕开了蜜饯的包装,平静而愉悦的茶会氛围将浮槎推回楼梯间的阴影当中。

柳的实验室还要往更深处走,那里与春花怒放的中庭方向完全背离,窗开向楼道,终年见不到阳光。柳刚刚搬来这里的时候,浮槎还似一副教训的语气安慰他,这是将发生突变的概率降到最小的决断。后来他们越发熟稔,浮槎也能调侃他说,这里是不让白鸽摸鱼而专门设置的特等席,领导实在知人善任。而照不进暖光的房间在3月末仍残留着旧冬天的温度,打着旋儿地为浮槎送上寒噤。

但是早晚都会和他开诚布公的——将无用的想法束之高阁,浮槎确认过密码信息,快步走向柳的保险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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